小城童年连载二十二
图:丰子恺
萝卜干
小辰光家家弄堂,人家屋厢,都有放碗橱,萝卜干味道的角落。副食商店,糖烟一门的门市上,再没别的东西可卖,萝卜干总还是有的。通常店里有所谓“咸辣柜”,半人高的瓮坛,一只装萝卜干,一只装面酱,其余依次排列,就是酱油、黄酒坛子。柜台身底,面酱味道酸酸的,黄酒有糠秕发酵过后的酒香。冬天头还有辣酱味道,也特别好闻。但一年四季,最寻常的味道,就是萝卜干的腌咸气、五香粉味道。有时你走到码头上,连闸桥河水也有不知何处飘来的萝卜干味道。
孩子们嘴馋,实在没有东西吃,就偷偷衣袖管里卷几根萝卜干,上学路上,课堂上,饿了,咬几只解馋。这在我上小学阶段,几乎是普遍现象。
再回到商店的咸辣柜。坛子里的萝卜干,一般咸萝卜是五分钱一斤,大头菜八分。后者因为闻名遐迩,取料精,吃口甜,酿造厂做时一定放了很多糖,看相是拳头大的一只只,黑黑的,常年浸泡在地方优质酱油里,充分吸收到了酱汁水份。这种大头菜,吃时还有桂皮八角香,一般北门街上的人家,很少舍得买,仅仅相差三分钱,大头菜遂成为市井酱菜中的贵族。左邻右舍,必定要是挣两份工资的双职工家庭,或稍有点钱的没完全打倒清理净尽的大户人家,才偶尔购买。大头菜,简直就像酱菜中的红烧肉!
此外,每年夏秋之交,有相当的街坊人家,开始腾出自家的瓮坛罐头,按各自口味做起自家的萝卜干、腌咸菜来。我家里也做过,妈妈动员全家人,先用箩筐到菜场买回一大筐红皮白皮的萝卜,然后分工,切的切,洗的洗。晚饭过后,再揉入缸中,一层层撒盐,撒五香粉。五香粉是稍后几年的事。妈妈用脚盆端来一盆水,替我脱鞋,洗脚,比往常多搓洗了几遍。说:“待会要看你出力气了。”我腼腆!因为怕自己脚洗不干净,同时又骄傲,兴奋——那:全家吃一个冬天的酱菜,味道好歹,这光荣的任务就落到你肩上啦!那一年,门口已听得见秋风了,我在老屋15支光的电灯底下,开始挽起裤脚管踩压坛里的萝卜干,自小到大,我的脚仿佛从未像那天晚上那么兴奋、体面、开心过,脚变成了滚烫的脸面一样的部位。夜风一阵紧似一阵,撒到萝卜条块表层的细细粗粗的盐粒,全被我化力气踩成了汁水……临睡,还美美地听着坛子“咕咕咕咕”的声音。
第二天出门,一条北门街由东向西,家家户户房顶上,竟全晾晒的各种萝卜条,各家都用竹盘篮盛好,赶在第一阵霜降之前,把萝卜的水份晒出来吹干,那样肉质、口感,才更加香脆……阳光下,市井里弄竟一改往常的灰暗,变成了一幅幅色彩鲜明巨幅的木刻……
街路上拉板车的苦力,大多欢喜呷几口(土烧),早上一顿,基本全是咬几口萝卜干过日脚。更有夜饭没什么钱,也是几根萝卜干下酒的。我们这些小孩,中午夜饭桌上没什么菜,萝卜干搭搭,照常也吃得喷香。饭连下两海碗,肚里越发没有油水,饭量越大。记得有那么几年立秋天气,或者节气交了白露,家里罐头里有新做的酱菜。明明晚上已经上了床,想想总还少做一件事体,嘴巴淡淡的,睡不着,突然想到是萝卜干作的怪,立即赤脚跳在泥地上,蹑手蹑脚,去碗橱偷吃一根。末了,过半小时,忍不住又下床,这时,一轮秋天的满月已经升到房顶上,外面是数不清的槐树,梧桐影子,闸桥河里水声潺潺,大概长江里的晚潮,终于追赶上了皎洁的明月……
老白酒
江阴乡下做米酒,一般在新米收上来后两个月,十一月底、十二月初的样子。一个村上每年要做酒的一般不超过五户人家。做时,先要把上好的糯米放水里淘洗,再浸泡。早上泡一泡,下午两点开始做,前后十二个小时,到第二天的凌晨两点,时间掐算得很是精确,可谓通宵达旦,于是成为乡下大人小孩不成文的狂欢的节日。
先是整个村子里,挑选一户大灶头人家,要最大的灶头,然后要做酒的,一家家排队,再是挑选烧火用的柴爿。这木柴块一项,也很有讲究,最好是树的枝杈,是什么树材,从古到今,都有说法。反正做酒要烧的火,不能用稻柴草,一定要硬柴。因为稻柴烧的辰光,火力不够,一会儿火大,一会儿火小的。据村子里上一辈的人讲,好酒的诀窍,其实是酒药。那么酒药又是从哪里来的呢?
现成的酒药,我小辰光药房店里已经有的卖。但对崇尚古风的种田人,这种酒药不稀奇,村子上做酒,一般用自己做的药。据说是一种草药,草药名称我没打听清楚。做酒药,必定要在一年中的盛夏酷暑,太阳当头照耀,最热的那几天,千万不能碰上落暴雨,酒药沾上了雨腥气,味道就全走了样。
怎么做呢?很简单:草药放在铁锅头上煮,用煮熟的汤水拌面粉,然后捏成团放在荫凉处露干——注意!只能放邑人所说的“荫头底”,树荫,围墙脚跟,总之不能晒到一点点太阳,一直要晾到乡下人叫“长狗屎毛”,就是硬面块块发霉,表层呈暗绿色,再存放到做酒那天用手或擀面杖压磨成粉,这是关键——酒药一定要干净地道,然后再用专门的筛子,筛药成粉。
做酒:药和糯米有一个比例的,现在的人很少晓得了。药放多少,米放多少,不能出丝毫差错。
等到淘米做酒那一天,全村的小孩子都出动了,因为到时,各人只要象征性在做酒的人家凑凑手,就有“蒸饭”吃的。于是一整个村子的人,全不做晚饭,等着那新米煮出来的一粒粒油汪汪的“蒸饭”(饭团子)。
第一锅蒸饭煮出,紧接着第二锅。这时人群中出来一个关键人物,一定是力气最大的青壮年,负责把一锅锅熟饭“起锅”,要干净利落——动作滴水不漏。那时灶屋间已经腾出空地,一只只盛饭大盘篮预备好。只见那好汉于热雾缭绕中“嘿哟!”一声,着力端起那大锅熟饭,移步转身,到盛饭的盘篮边又“嗬嗨!”一下把整锅的饭倒出来,这雪白雪白一大锅饭,刹那间如同在乡下人中间打出一只探照灯一样,照得大人小孩,人人兴奋,满脸通红,一年的辛劳、种田的汗水,什么委屈难过,在那一刹那全没了。因此这做酒的场面,真是像远古部落的什么神秘仪式,到这时候,酒做得数量多的人家,早已预备好三四只大的缸,全是一百多斤一只,等边上竹盘篮(米饭热腾腾的香气夹杂着竹篾香)的熟饭稍凉一下,就有专门做酒的师傅开始往饭里拌药粉,拌时场面也富戏剧性,饭堆里的米饭烫手。师傅通常要烫得怪腔怪调龇牙咧嘴作煎熬无奈状,博得乡民阵阵欢笑。边手拌,边把拌成成品的米饭舀进大缸里,缸在这之前早已洗净晾干了的。待一只缸装满,立即缸瓮四周包裹上选定的稻草,稻草也用最好的。大师傅会在盛满了的饭上用手掌剔出一个漏斗形状,这一手程序,也很有讲究,全凭多年手上的感觉。做好,封严实。等三到四天过后掀开。这期间,醇美的酒浆已经在酒缸里静静酝酿。缸四周的稻柴草裹严裹牢之后,所确保的温度非常重要,因温度太低了酒不发酵,太高又会发酵过度,这期间还有屋内屋外的天气,寒流——而这一切,对于往昔乡间出了名的酿酒师,是尽在掌握中的,实在不行,还可视气候情况,增裹或者抽掉点缸身的稻草。这其中的尺度,也看各人家所期望的酒的口味,反正有见识的大师傅,到哪里都有一句话挂在嘴上:世上从来没有过两家人家做出来的酒,味道是一样的——每家的酒,有每家的味道。
三四天后,掀开缸盖,把事先准备的凉水倒进去,把缸四周的稻柴草拿掉,再封严实——然后就是等待,静静地等着那“绿蚁新焙酒”新的一年里的滋味了……
一个礼拜之后,酒好了。
是奶白色,我是说那最初呈现在乡民们眼前的酒浆颜色。然后再要用干净白纱布过滤一遍,才是真正的清米酒的成品。这一天,全村的大人小孩,都在酒香中度过。
清酒滤出,再用50斤装的酒坛子灌,再往坛里洒一点好看的藏红花——至此,闻名乡里的江阴乡下米酒,就可以大碗舀起,端上桌来。
这米酒,在江阴一式被称作“老白酒”。——吃时不容易醉,醉了劲道很大。
这一年一季的老白酒,不能存放过第二年清明那天,过了,酒就酸了。
本邑百姓,尤其喜好一种“坛脚酒”,说是沉淀在坛底,倒在碗里像浓浓的米浆的。
做蒸饭也要有特别的技术。火候、时间、重量,全因人而异。一般上灶头负责蒸饭的,全为一代传一代的乡里高手。
做酒的大师傅,也有年龄上的忌讳。到一定年纪,就做不大动了,立即让位——世世代代,都让位给那位跟在他后面烧灶头的徒弟——大多是父亲传给儿子。
行文至此,忽然想到《陶庵梦忆》的作者张宗子,他写的柳敬亭说书“……武松到店沽酒,店内无人,嗬地一吼,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。”柳麻子或武松吃喝的酒,大概就类似我们乡下自酿的米酒,也就是“老白酒”罢。
冬至夜饭
冬至夜饭——有人家冬至那天吃馄饨的。只记得小头里向,每逢这一天,天气总是最冷,天寒得街镇各处,房屋马路,全冒出一阵阵的雾霭,仿佛整个大地都燃烧了,那实际上不是烟,但也不尽然是雾霭。我觉得,是接连数日厚厚霜降的反光。大气中萦绕不去一层寒冽的光。小孩子上学棉帽子护耳套全用上了。街上人家为了御寒,有的还戴上了白口罩。但虽然这么冷,物质条件也极馈乏,街坊百姓还是把这一天郑重其事地看作是一个重要节日,谓之“过小年”。听来像是正式过年之前的彩排。冬至开始,家家户户蒸糕的蒸糕,做馒头团子的做馒头团子。小孩子抢着举筷儿头,哄围在做馒头的摊头灶头上替每只刚起锅的馒头点象征吉祥的红影。筷头上蘸一点点红粉水,轻轻一戳,那被妆点过的馒头一下子活龙活现,个个像小人的脸蛋,看得人开心了,简直舍不得吃。一般人家,有好几种馅心的,洗沙、萝卜丝、咸菜。当然萝卜丝咸菜里总要放点荤腥,没有猪肉,也至少拌点切碎的油渣罢。街上最穷的人家,也要出点工钱,拌点馅做几屉头馒头,洗沙啦,萝卜丝做不起,就只做一种——咸菜馒头。
冬至夜饭——有点摆桌头菜的讲究了。大碗的面筋塞肉,再一大碗红烧肉,一整条红烧鱼——总是有的。过节之前统购统销发的食品券,好像冬至也开始用了。鸡蛋香肠咸肉,当然多数人家总要先藏起来,放到正式过年用。但各家各户,已经有喜庆的食物香味了。
天黑下来那一顿夜饭——一扫平常的阴寒寡淡,全家人热热碌碌,全在一只只好小菜面前活跃异常。街上亮灯的人家,也变多起来。灯一多,小孩就兴奋,到处弄堂口、沿马路串门,寂静的县城,全是嘻嘻哈哈小孩子的笑声脚步声。有时我想,我这一生别的或许可以忘记,但儿时冬夜街头的孩童嬉闹声,我会永志难忘,铭想一生。孩子们一边跑,一边手里举半只还冒热气的馒头,我甚至记得是咸菜馅,记得不经意举到我鼻尖底下那馒头酸汪汪的味道。又一名小孩跑过来,边躲避后面嬉笑着的“追杀”,边往嘴巴里塞一把炒米,就好像那炒米是从追他的小伙伴那里“抢”来的。结果心急慌张,炒米只有一半进了口腔,另一半洋洋洒洒掉下来,先在他身上,再一路洒落到弄堂地上,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,一阵寒风就把地上那石路缝里的炒米吹得悉卒滚跑……新的一年,就这样在到处撒野的小孩淘伙里,慢慢临近了。
——我永远也忘不了风吹着沿街爿门的声音!那些全是一年里最寒冷,而且从最黑暗的阡陌旷原深处吹来的风,带着仿佛一千柄霜刃,一千支夜冷深黑的箭。孩子们纷纷被这些箭、刃刺中,但因为小小生命的喜悦,节日的狂欢部分遮蔽了这霜天极地的夜的创痛,所以一个个咧着嘴,仍旧痛苦地拍打着小手掌心,半步不肯离开这冬夜节日的光环。路灯一盏盏隐灭,沿街人家窗口的灯也追随长夜的深度渐次熄落,而因为不久来临的新年的企盼憧憬所鼓舞,每个不肯回家的小孩子身上仍热呼呼的,从冷风里跑过去,全是一团团白雾雾的热气。竖在店堂门槛上的爿门,也可说是排门(用一块块窄长木板嵌拼起来)因为不可避免的大小缝隙而受到整个严寒之夜的呵责、怒斥!风一阵阵灌进去,如同拍击岩洞的海上急流,先是一条条马路,再是弄堂,再是房顶阁楼烟囱,门窗,最后是那怕再细小的一道道门缝。人在这种寒流中根本吃不消多呆一分钟。风撞在厚厚木门板上,周遭的一切全是硬实、古老、经年累月了的,古墙、台阶、弄堂深壁,门上的铁搭扣,粗笨的铰链,运河上下陡直的堤岸,这一切全跟寒流作斗争,不能说乐此不疲,至少也个个坚若磐石,浑然忘我,风无奈,于是扯紧节日里忘乎所以的小孩的帽耳、衣领、棉袄下摆,一不小心,钮扣就被吹松脱开。若哪名孩子帽子不小心被吹落,可以在总也不见大雪飘落下来的石子路面滚出去百来米吧……孩子们呢?一躲进自家屋门,原先冻得僵冷的手脚,脸蛋立即就热起来,尽管上床之前嘴巴呼出来的气还是寒意重重,但脸蛋徘红,个个像上过冬至那一晚上秘密的露天舞台似的,已经悄无声息被寒夜的聚光灯照映过了(炫目的灯光会一直透射进他有关除夕之夜的梦境……)——临睡之前,外面店铺的排门还在轰隆作响,还在次第参差地拍打……
摄影:杨键
庞培年生,诗人,散文家。年代开始写作,年代编辑民刊《北门杂志》。散文著作有:《低语》、《五种回忆》、《乡村肖像》、《黑暗中的晕眩》、《旅馆》、《帕米尔花》、《少女像》等。诗集《四分之三雨水》(台湾唐山)、《数行诗》(上海文艺),等;年发起并主持(和友人)“三月三诗会”凡十七届,“江阴民谣诗歌节”暨无锡“大运河民谣诗歌节”十二届。被誉为九十年代“新散文”代表作者。现居江苏江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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